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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的石磨

我家院子走廊邊放著一口石磨,圓圓的磨轉子光滑而精緻,長長的磨嘴幾多殘破的缺口。我不知道它有多少年代了,聽奶奶說她嫁到黃家就用著它。前些日子,我回家走走,見它依舊擺放在石臼上,但已蒙上了一層灰塵,全然不像當年那樣白裏透著本色的潔淨。我撫摸著它安然瞌睡的磨眼,心想:是啊,忙累了多少年代,也該是它好好歇息的時候了。

“吱呀,吱呀……”石磨轉開了。農曆立夏,麥子還未熟透,望穿雙眼盼新糧的農民已迫不及待地開鐮收割了。村子立刻像一口沸騰的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不停地忙乎開來,雞嗚而起,戴月而歸。割麥、脫粒、曬麥、搬農具、送點心……,忙得不亦樂乎。收穫的喜悅伴隨著男人輕快而忙碌的匆匆腳步;伴隨著女人粲然而高亢的朗朗喧笑在村莊流淌著。做季節小生意的農民這時也提著籃子走街串巷吆喝著“饅頭、肉包、芝麻餅呀——”,粗獷的叫聲,撲鼻的馥香,更增添了幾分融融的收穫溫馨。孩子們可沒忘了享用這份收穫,不是拿麥子換饃換餅,就是纏著母親磨麥團面、麥粉吃。石磨隨著麥子的開鐮也一天到晚不停地忙起來。剛用完早餐,農家的婦女就端著麥子和浸泡過的大米磨漿來了,老人拿著勺子一舀一舀往磨裏投料,大些的孩子就幫著母親推磨。小孩子們則像一群小鳥,圍著石磨,一邊看著熱鬧,一邊喋喋不休地閑鬧著,樂得手舞足蹈,心花怒放。不到晌午,手巧的農家婦女們就做成了美食。小孩子們端出一碗碗麥團面,噴香四溢,在走廊、在弄道遊餐著,惹得左鄰右舍的非農居民們好不妒忌。尤其讓非農孩子們垂涎欲滴,欲念萌動,個個跑回家裏纏著母親嚷著鬧著要做麥團面吃。心疼的母親也只好拿出有限的幾文,買些麥子做幾餐麥團面小吃,讓孩子們嘗個新鮮。

可麥團面還未解饞,農家婦女又端著香噴噴的炒麥磨麥粉來了。四溢的麥香在空氣中飄蕩著,把小院子熏得神陶魂醉。孩子們像一群螞蟻般地尋香而來,圍著石磨佯作多情,一遍又一遍地甜叫“嬸婆”、“伯母”、“好香的麥呀!”“麥子真香呵!”非賴得婦女給每位孩子兜裏裝上一把才肯離去。有的淘氣鬼還趁嬸婆沒注意,小指頭放嘴唇一抹,偷偷地伸進石磨沾麥粉吃。傍晚時分,農家孩子又端出一碗碗紅糖麥糊,招遊炫耀般在小夥伴前嘖嘖地美餐起來,總又惹得幾家孩子的哭鬧。孩子們愛小吃,見這些總沒完沒了地貪嘴。農婦們沒辦法,只好將麥粉藏起來。但鬼精靈們厲害得很,什麼櫃子、衣櫥、陶缸、竹簍都逃不過這些“老鼠”的眼睛,三下二下就被找了出來。明裏不讓吃,孩子們便來暗的,乾脆不泡開水,用手捉著麥粉幹吃,弄得滿臉“三花”。還常常嗆進氣管,噴得滿屋撒花,塵粉飛揚,惹得母親的一頓臭罵。

非農居民沒種麥子,受不了農家美食誘惑的居民孩子們,便提起籃子一起上山撿麥穗去了。兄弟們齊心協力,幾天的辛苦,居然也能獲得十斤半稱麥子的回報。這下居民孩子可樂壞了,換饃換餅、磨粉做面,逼著母親學著農家,一個一個地給翻著花樣做著吃,過把麥食癮。

不過,煎麥餅是家家戶戶度立夏的一道具有地方特色的節日小吃。這天婦女們早早地上街買回竹筍、糟菜、香蔥等,準備好麥餅餡料,然後排著長隊磨麥漿。不到晌午時分,家家都飄出了又酸又香的麥餅味。不會兒,孩子們便抹著油嘴挺著鼓鼓饞肚喜躍忭舞地結伴玩去了。過立夏,雖比不上過大年,但從大人們的輕快腳步,麻利的動作;從孩子們的歡欣笑容中,還真讓你感受到了淳良的勞動人民對上蒼賜予的和辛勤勞動所得的一場麥收的感激與欣喜。

早稻收成了,石磨又轉開了。農家婦女每天圍著石磨忙,又是鍋邊糊,又是鹹米糕,又是煎燜糕,變著花樣為頂著暑熱在地裏忙著收割的男人做適口開欲的點心。孩子們自然也跟著分享收成的口福,整天飽漲著肚皮,游泳、爬山、跳繩、打野戰去。而吃國家定價糧的非農居民們糧站此時依舊給搭配著地瓜米、地瓜錢供應糧食。暑熱猖獗地煎熬著大地,孩子們嘴粗得咽不下粗糧。父母們又得變著法子做飯,將地瓜米、地瓜錢放鍋裏炒炒,也端上石磨磨成粉,拌入一些紅糖,煎出來的紅糖地瓜餅也噴香得吊人胃口,端上幾塊送予左鄰右舍的農戶嘗個新也博得幾多誇讚。孩子們當然吃得開心,熱吃、涼吃、灶旁吃、桌上吃、下桌還帶著吃,玩鬧一陣回家又偷著吃。結果兩餐的飯量,一餐也便用光了。每月定量的糧食月底本就接濟不上,這下缺口就更大了,非得上農家借糧或到自由市場糴糧補缺不可。

晚稻收割了,石磨又跟著忙起來。冬至節日,家家做水磨米粉丸、曬水磨米粉片,石磨又排著隊兒忙。但要數最忙的,還是一年一度的春節。

農曆十二月下旬,春節一天天地臨近。男人們先是來磨米粉,煮祭灶糖。祭灶日一過石磨就一天比一天忙。農民們磨黃豆做豆腐,磨糯米做白?。而家家戶戶必做的還是磨米漿煎年糕。什麼白糖糕、紅糖糕、芋頭糕、蘿蔔糕……石磨旁一天到晚總是排著一溜長長的盛著滿滿糯米的水桶隊,每家每戶都得磨上二、三個鐘頭。女人掌把勺子一下一下不緊不慢地往磨裏投料。歇年後的男人有的是時間,推著石磨“吱呀,吱呀”悠然地轉個不停。孩子們則圍著石磨興奮不已。大年就到了,父母們一天到晚地為孩子們做吃做穿。孩子們不無幾分炫耀地相互詢問:“我過年新衣做了,還有新鞋!你呢?”“我家磨糕嘍!”。幾個鐘頭過去了。男人們推著石磨累得大汗淋淋;女人們圍著灶裙,臉上、身上斑斑點點濺撒著米漿花,活像雪中歸來。大人們雖然一年茹苦含辛,節衣縮食,此時卻不無幾分慨然闊綽,都極力地營造一種幸福溫馨的氛圍,讓全家人開開心心地過上一個歡樂之年,喜迎來年豐亨豫大,暖衣飽食。

石磨不停地在轉,東鄰磨完到西鄰,張家磨了到李家。夜半醒來,石磨依然在“吱呀,吱呀”地響著。其聲清脆悠揚,歡快輕鬆,充滿著一年春播秋獲後的喜悅,充滿著辭舊迎新、萬福頻臻的融融節日歡樂。

不過,在那年代,磨聲也有憂傷沉鬱的時候。五十年末至六十年代初,三年的自然災害,國民經濟窮匱到了崩潰的邊緣,村村鬧著饑荒,石磨也一天到晚地響著,但其聲纏綿悱惻,如泣如訴。艱難竭蹶之中,餓得奄奄一息的人們推著沉重的石磨,整天不停地磨地瓜藤頭、野草根、穀殼,聊以充饑。由於饑餓和嚴重地缺乏營養,許多人渾身浮腫而病倒。村莊四處是哀歎聲、哭泣聲,也不時地響起黃泉道上悽愴的喪鑼之聲。我的外祖母也在那場災難中命喪饑荒。人們形銷骨立,面帶菜色,艱難地與饑餓抗爭著,日子過得惶然而窘迫。石磨,儘管它一天到晚停辛佇苦不息地忙著,但仍然無力挽救那一條條不斷被饑餓奪去的生命。石磨哭了,石磨為自己無力拯救人們而痛哭。

眼前的石磨卻睡得安然自在,悄無聲息。儘管它已塵封多年,仿佛被人們所冷落,但看著今日物阜民熙,人們安居樂業,它還有什麼可憂傷的。它是多麼樂意承受這份寂寞的呀!

今天,人們是再也無須推磨了,站在街頭,一群群倩裝豔服的婦女,攜兒帶女入超市、上酒樓,什麼蛋黃派、蛋琪瑪、壽司餅、蛋卷、果凍……兒時聞也未聞;什麼大龍蝦、桂花魚、鮑魚、雪魚……過去見也未見。可今天的父母一買就拎上一大包,一點就擺出一大桌,還三天兩頭地上麥當勞、肯德基、麥德士、樂樂基,換著特色吃洋餐。哈蜜瓜、獼猴桃、蘋果、酥梨、葡萄等裝著半冰箱,逼著孩子吃,不吃還要挨著大人的訓斥。與兒時大人藏、小孩偷全然兩樣。今天,就是想吃些自家做的小吃,電開關一按,流出來的是滾燙的豆漿,即可飲用。還可榨果汁,做花生漿。就是想嘗鍋邊糊、麥團面什麼舊味,也只須按個開頭,麥漿、米漿即刻磨成。大人們還爬山、跑步、跳舞、吃減肥藥,再也沒人為一日三餐而犯愁了。

前些時,全家圍著看電視的閒暇,我忽憶起家中的石磨來,孩子不耐煩地斥說:什麼石磨,石磨,別吵著礙了看電視。是呵!石磨連同它的故事早成了古董,關於這些話題,還是讓古董收藏家和博物館解說員們去說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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